他当真干净,但这三分酒气却使他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小辛嘴唇翕动着,却硬着头皮辩白,“我不是女子!”
是了,魏人蓄发,谁说蓄了长发便是女子。
裴於大概不信,因她的模样与她的话判若水火。
他伸手探向小辛的胸口,她浑身僵直,但没什么可担心的,她的胸前缠着数层帛布,隔着厚厚的粗布袍子,他定然验不出来。
果然,他那鹰隼般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审视的神色在火光中晦暗不明,那只手粗略一探,却并没有探到什么。
那人眉头微蹙,问道,“心为何跳得这般快?”
小辛眸中水光盈盈,分明是惊魂未定,但也极力稳住心神,“怕公子杀我。”
那人竟笑了一声,眸色与火光交相辉映,“哭起来倒有几分可怜。”
也不知为何,小辛从这句话里料定自己暂时死不了了。
又顿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扶膝站了起来,负手走了几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小辛不知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一双眸子便紧紧盯住了他。
但见裴於翻身上了马,玄色绣白鹤的貂裘在风中荡起好看的涟漪,那人别过脸来轻飘飘命了一句,“捆了,拖回去。”
小辛想,他定是要两个兵卒拽着她的胳臂拖回燕军大营,她皮糙肉紧,袍子也算厚实,便是拖回去也能留得一命。她只需想办法护好自己的脑袋,便没有什么大碍。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顷刻便有两个兵卒上前将她的双手紧紧捆了,继而麻绳另一端系在了裴於的马鞍上。
她已是血色尽失,那人不过打马走了一步,登时便将她拽倒在地。
小辛痛呼一声,恰巧他回头俯睨着,似笑非笑的模样使那双丹凤眼看起来格外阴鸷。
小辛不敢求他。
他也不留半分情面,驱马便往燕军大营驰去。
想来也是,她是魏俘,不过是侍奉了他几日,做了几样他能吃得下的饭食罢了,怎有什么情面可言。
马跑得很快,小辛瘦削的身子在雪地里不住地颠簸,拖出一条长长的印痕来。她咬紧牙关不敢喊叫,怕风雪呛进口中再咳嗽起来,大抵便是要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她浑身是雪,脸颊与双手皆被冻得失去知觉,也不知被拖了多久,衣袍几乎被雪洇透了。她紧闭眸子拼命捱着,只觉得额头遽然一痛,旋即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待醒来时已在裴於的中军大帐了,她又冷又疼,忍不住蜷着身子,企图生出一点暖意来。
额际是钻心蚀骨的痛,想抬头却又昏昏沉沉地抬不起来,颅内似有人在奋力击鼓一般,咚咚击打个不停。
她抬手伸去,大概是撞到了石头上,那处破了一大块,流下的血早已凝结。
帐内有人说话,“公子该处置了他。”
她循声望去,眼前却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回声。
那人坚持道,“燕国的机密此人已听了不少,若真叫他逃去说给了魏将听,定然对燕国不利。”
小辛缓了许久,颅内的鼓声才消退了去,眼前也才逐渐清晰起来。
见主座上那人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言语不咸不淡,清冷异常,“不过是个俘虏罢了,看好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原先说话的那人一身将领盔甲,小辛认得,他是裴於近前的护卫将军,叫裴孝廉,此时又道,“公子定要留下,便当在其面上烙我燕军的‘囚’字大印。”
小辛闻言脸色煞白,颅内似又有人开始反复击打起鼙鼓来,令她不得安宁,她按压着额头迫使那击打声快些停下去。
主座上那人随手摩挲着篆刻督军大印,未言只字片语,一旁的陆九卿也并没有说话。
裴孝廉便当他允准了,挥手命人取来“囚”字烙铁,扔进青鼎炉里好生烧着。
对燕人来说,远征的战俘不过是两种结局,死或者囚。
死是最简单的,不必多费什么心思,一刀下去刺穿胸膛便是,又省事又省粮草,因而绝大多数战俘皆是就地屠戮。囚的往往是对方主将,抑或需要带回蓟城严加审问的要犯。
而小辛什么都不是。
青鼎炉里的烙铁滋滋生烟,不多时便烧得通红,小辛看得心惊胆战。旦一烙上个囚字,这辈子也无脸见人了。便是逃出去又能如何,谁人愿要一个难看的囚徒。
不,面上有“囚”,人人喊打,哪儿都去不了。
裴孝廉手持烙铁似阎罗一般走了来,抬手捏起小辛下巴,便要在她脸颊上烙下去。
她浑身惊颤,眼泪骨碌骨碌在眸中打着转儿,指尖下意识地便嵌入掌心,却倔强地不肯求饶。
求饶并不会有用。
但若有用,这世间便不会死那么多人。
那滚烫的烙铁很快逼近,烤得小辛伤口生痛,她咬紧牙关,仍是逸出一声轻微的低呼。
完了,她想。
却听主座上那人淡淡阻道,“孝廉。”
裴孝廉手中一顿,别过脸看向裴於。
裴於已起了身不缓不急地踱了过来,“下去罢。”
裴孝廉拧紧眉头,气急败坏道,“公子!”
见裴於手里提着督军大印,并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裴孝廉又转头去看陆九卿,陆九卿亦朝他暗中摆手,他只得闷闷地起了身,扔下烙铁,与陆九卿一同退了出去。
小辛瞳孔散乱,血色尽失,怔怔地看着裴於蹲下身来,从他那双好看的凤眸里看到自己支离破碎的模样。
那人眸色微微一深,喉头竟滚动了一下。
必是嫌弃她身上污秽罢,她垂眉敛目,不敢再看他。
那人却抬手穿过她散落的乌发扣上了她的后颈,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你好似从不求饶。”
小辛朱唇翕动,讷不能言,她对燕人又惧又怕。
那人又问,“不怕死?”
她喃喃道,“怕。”
他目光微动,眼底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沉吟片刻才道,“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小辛不知他想干什么,怔然问道,“公子说的是怎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不像男子,心性却又不似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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