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山林间,鸟儿们婉转的啼鸣此起彼伏。
身着军装的魏东晓背着一个帆布袋,一只手拎着一个行李包,快步走在布满小石头的路上。他的脸上透着英气,眼睛明亮有神,一路疾走中,汗水浸*帽檐,将后背上的衣服也洇*一大片。
还没拐过弯路,魏东晓就看到了路边的两个孩子,虾仔和蚝仔。
四岁的蚝仔蹦跳着,追着去够七岁的虾仔手里的竹蜻蜓。虾仔高举着胳膊两只手一搓,竹蜻蜓飞了起来。
“飞了,飞了!”蚝仔兴高采烈。
“虾仔,蚝仔!”魏东晓喊。
虾仔先看到魏东晓,脚步未动,跟弟弟说:“是爸爸。”
蚝仔也看到魏东晓,张开小胳膊飞跑着冲过来:“爸爸,爸爸。”
魏东晓乐呵呵地将手里的行李放下,抱起儿子:“想爸爸没?”
“想。”蚝仔奶声奶气地回答。
虾仔走过来,白一眼:“他才不想呢,他每天追着尧叔玩儿。”
蚝仔一把将竹蜻蜓从虾仔手里抢过来:“这是爸爸做给我的。”
“哟,这个竹蜻蜓还玩儿着呢?等爸爸给你们再做一个。”魏东晓伸手摸了摸虾仔的头。
“我想要个手枪。”虾仔提要求。
“手枪爸爸也会做。”
得到魏东晓肯定的回答,虾仔笑了。
“你妈呢?”魏东晓问。
“在家。”虾仔仰脸看着魏东晓。
魏东晓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提起行李:“走,咱们回家。”
“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我说:别加糖,在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红太阳……”
远远地,杜芳就听到了儿子稚嫩的歌声,随即听到了魏东晓重重的脚步声,心里充满了欢喜,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回来了。这几天她快要累坏了,忙里忙外张罗着弟弟魏东旭的婚礼,本来就穷的家里,东西只能东拼西凑,还要照顾新媳妇的面子,真是绞尽脑汁。她加快脚步向前走去,拐过树丛,就看到了抱着小儿子的魏东晓,她停了下来,笑吟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男人。魏东晓也如同打了鸡血般,紧抱着蚝仔小跑起来。
虾仔紧紧跟着爸爸,可爸爸跑得太快,他有点跟不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杜芳及时扶住。
蚝仔被抱得太紧了,不舒服地皱着眉要哭:“疼。”
杜芳从魏东晓手里接过行李,嗔怪着:“拎这么多东西,还抱着他!”
魏东晓嘿嘿地乐,一路奔波的疲倦都消失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得让我的儿子们开心开心!”
杜芳娇嗔地又瞪了一眼魏东晓。
魏东晓一低头,发现杜芳没有穿鞋:“你怎么又光着脚?怎么,你又长身体,鞋子又小了?”
杜芳扑哧一笑:“又开始胡说。阿丽穿走了。”
魏东晓:“她怎么又借你的鞋?”
杜芳:“她要去卖鱼,上次就是没鞋穿把脚扎了,好多天走不了路。”
接着她催促魏东晓:“快走吧,家里都等着你主持大局呢。”
魏东晓兴奋地说:“走,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嘛。”
杜芳:“东旭跟阿琴都盼着你回来呢。现在能娶上老婆是多不容易的事啊,人家阿琴什么都不要,就肯嫁过来!”
魏东晓:“嘿,你当年不也是嫁给我了,我家里那么穷,没妈没老豆,还有个没娶媳妇的弟弟,啥事都是你里里外外一个人忙活,我也回不来。”
杜芳一巴掌拍在魏东晓胳膊上:“净说没用的,我傻呗。”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魏东晓蹲在地上翻行李,翻出一双塑料凉鞋:“来,试试合不合脚?”
杜芳看见塑料凉鞋,脸上掠过欣喜的表情:“好漂亮啊!你怎么又乱花钱,是不是特别贵?”
魏东晓说:“不贵,来,穿上看看。”
“家里都什么情况了,你还乱花钱给我买鞋,我有那双鞋就够了,仔细着点穿,还能再穿几年呢!”杜芳嘴上埋怨着魏东晓,但她看着凉鞋的眼睛却熠熠生辉。
魏东晓看着自己妻子开心的表情,脸上一阵黯然,随即又振作起精神:“老婆,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我一定会让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一句话让杜芳感动得湿润了眼眶,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深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虾仔和蚝仔望着他俩傻呵呵笑出声来。杜芳看了看孩子们,扭过头来,使劲瞪了魏东晓一眼:“快走吧!”转身便往回走。魏东晓在身后拎起行李:“干吗呀,我自己老婆就得我看。”杜芳抿嘴乐着,一家四口往罗芳村的方向走去。
最近几天,罗芳村村支书蔡伟基马不停蹄,四处追来跑去,堵那些要逃港的乡亲。有谣言说,伊丽莎白女王登基那天,香港要大赦,只要到了香港,三天之内,向政府申报,就能成为香港永久居民;还有谣言说,深圳这边大放河口,允许群众自由进出香港……听到这样的消息,村民们原本就躁动不安的心更加急迫起来,最近几天,已经有不少人逃往海那边的香港。
拖拉机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突突突”叫着,跑得摇头晃脑。从边防站把拖拉机开回来,蔡伟基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但他必须马上再到乡政府开会,乡长田广福已经让人带了话,今天上午十点,无论如何都要赶到乡里。蔡伟基到村子里接上几个年轻人,刚出村口,就碰到了魏东晓一家四口。
“东晓!”蔡伟基如同见到救星,急忙停下拖拉机,跳了下来:“刚回来?”
“支书,你们这是去干啥?”魏东晓热情地迎上去,“是,还没进村呢。”
蔡伟基看着杜芳:“阿芳,你不要生气,我要去公社开三防会,得把你家魏东晓也带走。”
杜芳纳闷地看着蔡伟基:“开会?那是干部的事,怎么要让东晓去?”
蔡伟基无奈地说:“公社有命令,凡是探亲在家的现役军人、退伍军人也必须参加。”
杜芳为难地又看看魏东晓:“可是,今天是东旭婚礼,他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蔡伟基拍拍胸脯:“我保证把人给你送回来。再说了,东旭婚礼,我也是一定要参加的。”
魏东晓笑了:“行,那就走吧。”他走了两步,又停下,将身上的行李拿下来,杜芳接过去,有些不舍地看着魏东晓。
“你先忙着,我快去快回。”魏东晓低声说。
杜芳:“好,你去吧。”她恋恋不舍地看着魏东晓跳上拖拉机。
拖拉机开走了。
“我要爸爸,我也要坐车。”蚝仔突然哭了。杜芳急忙抱住蚝仔:“爸爸一会儿就回来,走,跟妈妈回家去。”
一路上,蔡伟基和几个青年都在议论逃港的事情。最近村民们扑海严重,已经接二连三地出了不少事故。魏东晓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回家路上,在火车站就被查了,说是没有特殊理由,不卖到宝安的车票,当时魏东晓的心就咯噔一下,想着,八成是逃港风又盛了。公共汽车上,他又听到车上的人在议论说伊丽莎白女王登基那天,香港要大赦之类的传言。这怎么可能?可是穷疯了的百姓是没有判断的理智的。坐在拖拉机上听几个青年一聊,魏东晓才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邻近的定西村男人全逃港了,只剩下一个瘸腿队长,有传言说全村的妇女都和这个队长睡过,恰巧逃到香港的何树伟的老婆是定西村的,听到风声,何树伟从香港跑回来,将瘸腿队长打了一顿又连夜泅水跑了。
到了公社,公社党委书记田广福先讲话。田广福小小的个子,永远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对魏东晓很欣赏,知道魏东晓在部队搞通信,更知道魏东晓在部队的绰号是“雷达站”,说他连头发都是空心的,有点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雷达。魏东晓明白,这肯定都是铁哥们蔡伟基的功劳,蔡伟基少不了在田广福耳朵边吹嘘自己村里出的人才。但是开会时间越长,得到的信息越多,魏东晓的心就越沉重,他真希望自己能像田广福说的,能帮到他们,多拦下几个逃港群众。
魏东晓坐着蔡伟基的拖拉机回村时,太阳都偏西了,还没进村就听到了唢呐声。
“听听,还是这喜庆。天天满脑子不是逃港就是死人,弄得笑都笑不起来。”蔡伟基大声嚷嚷着。
魏东晓也笑了,转瞬又停住,侧耳听了听:“不对,这是哀乐,是办丧事。”蔡伟基脸色大变:“这又是哪个出事了?”
蔡伟基挂挡,加快速度。拖拉机“突突突”冲进村,就有好事者跑过来跟蔡伟基说,是陈大尧的老豆想办丧事。这回魏东晓更好奇了:“大尧老豆(注:粤语中老豆是父亲的意思)?陈家最老的就是他,给哪个办?”
魏东晓心一沉。陈家年轻一辈就剩陈大尧了,而陈大尧是他光*长大的好兄弟,两家多年邻居,难道是……魏东晓不敢往下想。蔡伟基的拖拉机还没停稳,他就跳下去,冲进陈大尧家,只见几个老头子正拿着破旧的唢呐和锣鼓在吹打。
魏东晓拉住一个老人:“谁没了?”
老人没说话,反倒冲停在屋前的棺材努努嘴。魏东晓更奇怪了,赶紧走上前。这一看,魏东晓几乎笑出声来:棺材里躺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大尧的老豆。老头儿眼睛直勾勾看着天空,看到有人趴过来,就说:“你们去告诉大尧,他想逃港,就先把我埋了,否则,就让他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哪个嚼的舌头?”随着一声大吼,魏东晓扭头就看到冲进院来的陈大尧。陈大尧满头的汗,恶狠狠扫视着院子里的人,吹奏哀乐的老人们立刻停住了。看到魏东晓,陈大尧微微吃了一惊,可丝毫没减少他的愤怒。他冲棺材前:“老豆,你这是干吗,人家魏东晓家办喜事呢,你这是打我脸啊。”陈父瞥一眼陈大尧,继续两眼望天:“你答应我,不逃港。”陈大尧无计可施,看看窃窃私语的人们,发着狠回答:“我告诉你们,我是党员,是大队会计,逃港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干。以后,你们谁再胡扯吹风,别怪我不客气!”
魏东晓看陈大尧急得跳脚的样子,紧忙上前*:“大尧,别急,是老人家想多了。”
陈大尧态度缓和了许多:“你不知道,最近人心惶惶,搞得谁脸上都写着逃港一样。你看……”
魏东晓笑了笑:“我知道。我刚去公社开会回来。”
魏东晓扭头又对赖在棺材里的老人说:“四叔,大尧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他,我知道,他是绝对不会逃港的。”
陈父定睛看着魏东晓,终于认了出来,立马坐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东晓,你……你回来了?”
魏东晓点点头:“四叔,是我。”
老人哀求地看着魏东晓:“你快劝劝大尧,可不能逃港。我都这个岁数了,活不了几年了,他走了,剩我一个人,我怎么活呀……”
魏东晓看了一眼陈大尧,说:“四叔,您别听人乱扯了,大尧他肯定不会逃港的。”
陈大尧也哀求地看着老人:“爸,您不相信我,还能不相信东晓吗?这几年村里那么多人逃港,我逃了吗?”
魏东旭说:“对对,四叔,我向你保证,大尧不会干逃港的事。”
陈父将信将疑:“你保证?”在一边的蔡伟基探出脑袋来:“还有我,我也保证!他敢逃,我就帮你把他腿打断!”
陈父终于慢吞吞地爬起来:“那行。这可是你们说的,到时候他要是跑了,我就找你们去!”陈大尧急忙搀父亲从棺材里出来。陈父挥了挥手:“好了,大家见笑了,走吧,咱们到隔壁,旭仔今天娶媳妇。”众人这才簇拥着向魏东晓家走去。
陈大尧看着人群,心事重重。魏东晓见他落在最后面,停下脚步问:“你怎么样?”陈大尧两手一摊:“就那样,整天忙忙叨叨,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慢慢来,会好的。”魏东晓拍拍陈大尧的肩膀,“我先过去,一会儿来帮忙吃酒。”
“放心吧,东旭的喜酒我是肯定喝的,待会儿我还要找你好好喝一顿呢。”陈大尧笑笑,“我收拾下,马上过去。”魏东晓应着,出了门。
魏东晓家里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门口贴着大红的喜字对联,门楣上挂着大红花。院子里,陈父和他的乐队吹打着喜庆快乐的曲子;堂屋里,杜芳在帮新娘子阿琴穿白底衫。
阿琴侧耳听了听:“隔壁闹完了?”
杜芳整理着阿琴的衣服:“人都过来了,估摸着是闹完了。听他们说你哥过去了。你看看,回家回家,就路上见了一面,到现在连个影儿都不见,里里外外也指望不上他。”
阿琴笑着说:“嫂子是想大哥了吧?”
杜芳挑挑眉毛斜了阿琴一眼:“对啊,我就是想了,怎么着?”说完也忍不住笑,“将来,你也会一样。”
阿琴笑眯眯地看着杜芳:“大哥是有福气的人,能娶到大嫂你!”
杜芳乐了:“你这小嘴巴就是会说!谁有福气啊,今天你最有福气!”见说到了自己身上,阿琴害羞地低下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大嫂,你说结婚以后,这日子是不是就不会穷了,就会越来越好?”杜芳说:“会,肯定会的,两口子心往一处放,劲往一处使,这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阿琴弦外有音:“可是,你看看现在……”她看了看房间里屈指可数的几样结婚物件。
杜芳叹口气:“现在确实是有些苦,但是,你看,这能做到的礼数都没有少。”她拿起一把油纸伞,伞上系上一根红丝带,“这表示夫妻能白头偕老。红丝带千里姻缘一线牵。伞上五个‘人’字,多子多孙,人丁兴旺。”
阿琴一面害羞地笑着,一面好奇地问:“罗芳村好多年没办过红白喜事,嫂子哪来这些说法?”杜芳说:“上辈儿传的。我跟东晓结婚时,他不让用,说不符合时代新风气,我生气,可我还是从了他。其实我挺想用的。”阿琴说:“你比谁都疼东晓哥。”杜芳笑了:“那是我自己的男人,能不疼?你这还没结婚呢,就这么疼东旭,什么都不肯多要!”
阿琴不干了:“嫂子,你就这样笑我!”
杜芳继续说:“这女人啊,就得像你这样疼自己的男人。”
阿琴为自己辩解:“就算我要,也得他有啊!”
杜芳逗她:“你看看,你看看,这脸红得不用擦粉了都!”
这时,魏东旭穿着军服走了进来。乍一看,东旭跟魏东晓如同一个模子刻的一般,但他的肤色更黑,面庞比魏东晓略宽。他穿的军服是魏东晓的,只是拆下了肩章。阿琴有些担心,看着东旭:“没事吧?”东旭从阿琴的眼神中知道她在问另一件事,就点了点头:“没事。”
阿琴急忙看了一眼杜芳。
杜芳显然没发现阿琴和东旭两人眼神中的异样,笑嘻嘻地看着两人:“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能有什么事?对了,东旭,接新娘子要过五关斩六将,阿琴的新鞋、新手帕,找到了吗?”
阿琴轻轻地说:“嫂子,别难为他了。”
杜芳看了一眼东旭,又看了一眼穿戴简单的阿琴:“那哪行啊?那么容易就让他把大姑娘家娶进门?你父母逃港遭难了,现在就剩下你自己,得把自己亮亮堂堂嫁出去,我们魏家也要亮亮堂堂把你娶进来,别让人看低了。再说了,你这时不为难他,不让他知道你的金贵,将来他不把你当回事。”阿琴娇羞地笑着:“嫂子,我不挑。”杜芳心疼地看着阿琴:“你这声‘嫂子’我可不能让你白喊,放心,我这个做嫂子的绝对不能让你受委屈。”阿琴:“嫂子,瞧你说的……”
东旭从窗户里看到走进来的魏东晓:“我哥回来了。哥!”
魏东晓走进来,打量了一下东旭:“瞧,换了件衣服,就是不一样。”东旭嘿嘿乐着。
魏东晓敲了下东旭的脑袋:“看,美得不知道姓什么了吧,就知道傻笑。”魏东晓看下阿琴,阿琴也在低头抿嘴乐。杜芳却不高兴了:“还敲头!以后都是成家的人了,明年都抱儿子了,不能总敲头。”魏东晓毫不在意:“他呀,到什么时候都是我弟,就得听我管。”杜芳娇嗔地白一眼魏东晓:“行了行了,快别耍嘴皮子了。来,东旭,给阿琴穿鞋!”
东旭有些不情愿,看了眼阿琴,又看了看魏东晓。魏东晓微笑着点点头。东旭于是弯下腰,把一双红鞋给阿琴穿上,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手帕递给她。杜芳交代着:“阿琴,那白底衫,按老理儿,三朝回门后就不能再穿了,要留到父母百年归天时做孝服。你父母走得早,回娘家的日子你就穿着,去空坟头给二老上炷香,告诉二老,你在我们老魏家,虽然吃穿都简单,但一定会让你饿不着渴不着,还有人疼着,让他们在那边别担心。”阿琴噙着泪一一答应。
东旭一看赶紧提醒:“大喜日子,不兴哭啊。”
杜芳横了一眼东旭,回头对阿琴说:“别听他的,想哭就哭吧。”阿琴扑哧笑了。
东旭说:“阿琴,咱俩谢谢哥哥嫂嫂,我们给哥嫂,鞠个躬。”说着,拉着阿琴向魏东晓和杜芳鞠躬。魏东晓有点手忙脚乱:“别了别了!”杜芳只是含笑看着他们。
魏东晓家的院内有棵大榕树,树下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放着简单的几样菜,配上几盘花生、几瓶便宜白酒,就是今天东旭的新婚酒席了。村里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在外头等着新郎新娘出来。数孩子们最高兴,不停地穿梭玩闹。蚝仔眼馋那些吃的,可还要维持着正义的样子在那里边跑边注意别的孩子是不是伸手偷吃,然后自己趁虾仔不注意,偷个花生攥在手里。
东旭带着阿琴走了出来,两个人都笑着,还有些不好意思。跟在后面的杜芳拉起阿琴的手,阿琴感激地看一眼嫂子。蔡伟基点燃了鞭炮,又和陈大尧带着大家鼓掌,气氛一下就热烈起来了。
东旭抬起头,目光正迎到陈大尧的视线,他微微点点头,陈大尧心领神会地点头回应。
大家很快入席。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吃到像样的饭菜,虽然简单,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魏东晓跟杜芳带着东旭和阿琴向乡亲们敬酒,没有人比杜芳更欣慰了,这些天张罗婚礼可以说是绞尽脑汁,这一晚过去,就尘埃落定了,她作为长嫂的重任就卸了一半。
很快,桌面上的食物被席卷一空。这时,蔡伟基站起来说:“今晚,是我们魏东旭同志和李阿琴同志的婚礼,罗芳村已经好久都没有办喜事了,为了庆贺这次东旭的婚礼,村里决定在打谷场那儿放电影,就看《秘密图纸》和《跟踪追击》。咱们现在虽然肚子上吃得差了点,但是精神食粮一定要吃得饱饱的!”
放下了筷子的村民们纷纷赶往打谷场,那里电影已经要开始了。蔡伟基赶紧去打谷场张罗。等人群散去,陈大尧特意跑回家抱来一个大泥坛,里面装着不知道存了多少年的酒,说要和魏东晓一醉方休。
喝着喝着两个人看上去都有点醉了,陈大尧端着酒杯看着魏东晓说:“东晓,咱俩从小撒尿和泥玩到大,你说,咱们俩的交情深不深?”
魏东晓:“还用说嘛!这几年要没你帮衬,我能安心在部队上吗?”
陈大尧:“要说,你真是娶了个好媳妇,你小子太有福气了。”
魏东晓嘿嘿傻乐。
陈大尧:“你结婚时不办婚礼,随随便便就把杜芳娶进门,白让我陈大尧苦等杜芳那么多年,我不甘心,可杜芳心里的人是你,我认了!”
魏东晓:“怎么,你是不是还贼心不死?对我家杜芳念念不忘啊?”
陈大尧:“你说什么你,我告诉你,我陈大尧绝对不会干对不起哥们的事!”
魏东晓:“告诉你,我们家阿芳跟我的感情,是谁也掰不开的。”
陈大尧脸上掠过一丝异样,还没开口,蔡伟基正好走进来,魏东晓急忙招呼。陈大尧急忙又拿了个酒杯,倒满酒递给蔡伟基。蔡伟基说:“嘿,你们两个背地里喝上了。”魏东晓笑了:“我跟大尧好久没聊了,聊聊。”
陈大尧:“来,支书,一起一起。”蔡伟基接过酒杯:“好,我喝两杯就得走。”陈大尧:“怎么,还有事?”蔡伟基低声道:“风声紧,不能大意。万一又有逃港的,这天儿现在看着好,不是有老人推算,会变,可能有风暴嘛。就怕变天。”
陈大尧按着蔡伟基坐下:“哎呀,把你的心放肚子里,那么多联防队员在,还缺你一个支书啊。”蔡伟基拿着酒杯,感慨着:“三中全会拨乱反正了,国家要一心一意搞现代化建设。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老百姓有盼头儿了。今天公社开三防会,说是三防,其实防偷听敌台那是扯淡,我们大队几家买得起收音机?防盗窃集体财物,更是扯淡,我们穷成这样,有什么可偷的?除非偷人!”
陈大尧笑了:“你呀,就不说点正经的。”蔡伟基瞪着魏东晓:“所以嘛,都要看好自己的老婆!”说着又看看陈大尧:“你可不能扯我后腿!”陈大尧瞪大眼睛:“支书,你说哪儿的话,我是会计,这几年我们共事,你还不了解我?”蔡伟基扭过头去:“哼,你肚子里那些个算计,我还不知道?”
魏东晓眯着眼说:“怎么,大尧,你也有心?”陈大尧急了:“乱说!再穷,我们也得在自己的地里挖海里捞,谁也不能走。”魏东晓说:“对,我们国家虽然现在很穷,但是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的!都说故土难离,香港那是我们自己的家吗?再说,将来我们迟早要把香港收回来的,到时候,逃港的人还有脸回老家吗?”
陈大尧没有说话,蔡伟基拿起酒杯跟魏东晓碰了一下:“对,东晓你把话说到根儿上了,咱们国家,不可能一直穷下去,我们有手有脚又舍得出力气,怎么能比别人差。喝!”两人一仰头都干了。陈大尧连忙给两人又倒上:“支书,来,满上满上。”蔡伟基说:“我喝了这杯就得去联防队了。”说着,跟魏东晓和陈大尧碰杯,魏东晓陪蔡伟基一饮而尽,陈大尧却只沾了沾嘴唇。
蔡伟基喝完酒匆匆走了,陈大尧又给魏东晓满上。魏东晓推托着不想喝了,陈大尧抓着魏东晓不放:“你喝不喝吧!东旭的大喜日子,都在酒里,魏东晓,你敢不喝?”魏东晓舌头都大了:“真,真喝不下了。我,我不喝。你这酒量可是越来越好了!”陈大尧大声说:“不喝我真灌了啊!”
正在这时,杜芳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怎么,你们还在喝?”魏东晓醉醺醺的:“高兴嘛,我们兄弟,好久没一起喝酒了。”陈大尧说:“就是,你快带孩子看电影去吧。”
蚝仔趴在桌子边看着桌子上的食物,魏东晓将毛豆递给蚝仔跟虾仔,杜芳拉着两个孩子要走,虾仔却依然趴在桌子边:“我不去,我要跟爸爸在一起。”魏东晓笑了,一把揽过虾仔:“好,跟爸爸在一起,一会儿爸爸带你去看电影。”
杜芳带着蚝仔才举步,陈大尧站起来:“等等我,我也去看看电影。”
陈大尧抱起蚝仔和杜芳肩并肩离开。魏东晓迷离着双眼看过去,倒像是看到一家三口的背影。他想笑,摸了摸虾仔的头,却一头倒在桌子上睡着了。虾仔抓着桌上的毛豆和花生边玩边吃,百无聊赖地爬上一张桌子,仰头向天躺着,很快也睡着了。
一觉醒来,魏东晓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只听到远处传来电影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到房子里去找其他人,谁都不在。他无意碰到虾仔睡着的桌子,将虾仔吓醒了,虾仔不乐意地大哭起来。魏东晓只好拉着虾仔到了打谷场去找杜芳。白幕布上正在放映反特片《秘密图纸》,除了几个老幼病残,打谷场并没有其他人。
魏东晓吃了一惊,拉着旁边一个老人问:“人呢?人都去哪儿了?”旁边阴暗处传来抽泣声,魏东晓走过去一看,是陈大尧的父亲:“四叔,出什么事了?”
陈父不说,依然哭着。
魏东晓放下虾仔,抓住陈父的双肩。陈父看着魏东晓,良久,“哇”的一声哭出来:“走了,都走了。”
“去哪儿了?”魏东晓心里隐隐有种不安,但他不相信那是真的,他一定要确认。说不定,是自己想多了。
“扑海,扑海了呀……”陈父哭着。
魏东晓脑袋有片刻的空白,随后抱起虾仔就往外跑。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阿芳和儿子逃港,也不能让东旭和阿琴逃港。他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蔡伟基,让联防队员一起出动,制止逃港的可能性才比较大。
夜已经深了,半圆的月亮被云盖住,星星也找不见几颗。魏东晓背着虾仔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发疯般跑着,他边跑边喊,希望他们能听到他的喊声回来,可是,没有一个人影。年幼的虾仔瞪大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夜,他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妈妈和弟弟有可能不回来了。
简陋的联防队检查站里,蔡伟基正靠在一把椅子上打呼噜,胸前还抱着一杆步枪。魏东晓猛地推门闯进来。蔡伟基一个激灵就醒了:“哪一个?”魏东晓脸色煞白:“快,罗芳村人去扑海了。”
蔡伟基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魏东晓一字一顿地说:“我说,罗芳村的人——逃港了!”
蔡伟基看了看魏东晓怀里的虾仔,虾仔一脸茫然地看着蔡伟基。
魏东晓声音有些低沉:“还有……杜芳、东旭他们……”蔡伟基拿起枪夺门而出,边跑边说:“他们肯定走大鹏湾海路了!”魏东晓紧跟着蔡伟基:“叫上联防的人,大家一起去堵他们!”
夜幕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蔡伟基的吼声在飘荡:“这种天气扑海,他们简直是找死!”
海水开始涨潮,海浪翻滚着,冲向海滩,一波比一波猛。月亮完全被乌云遮住了,连星星也看不到了。海边突然冒出来很多人,东一簇西一簇的,人们或推着小舢板,或抱着装了乒乓球的袋子,乱哄哄冲进海里。推搡中,有人站立不稳,摔倒了。大部分人还拥挤在浅水区的时候,有个男人已经推着小舢板到了深水区,小舢板上面坐着一个孩子,是蚝仔。他的手里拿着竹蜻蜓。推着小舢板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大尧。
陈大尧往身后看看,跳上小舢板。“尧叔,我怕。”蚝仔担心地看着陈大尧。“不怕,到了香港,尧叔保证给你买最好吃的,还有很多好玩的。”陈大尧安慰着蚝仔,不住地往人群中张望,终于,他听到了杜芳的声音。
“蚝仔,蚝仔……”杜芳一边叫一边往水里走着。
“快,快叫你妈。”陈大尧赶紧提醒蚝仔。蚝仔使出吃奶的劲儿:“妈妈,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蚝仔的呼喊给了杜芳方向,她拼命往海里跑着:“陈大尧,你要干什么,你快把蚝仔送过来……”陈大尧一边往海里划小舢板,一边等着杜芳追上来。
这时候,蔡伟基的拖拉机也赶到了,停在一块高地上,车灯的光柱射向大海,正照到黑压压的人群。蔡伟基的脸都白了。“这么多人!”魏东晓将怀里的虾仔放在车上,催促着:“赶紧让你的队员都过来吧。”“都抄的近路摸到海滩那边去了。”蔡伟基回答着,拿起枪就冲海里喊,“都给我回来!”但他的声音马上就被海浪声淹没了。
魏东晓的心这才放下一点,告诉虾仔在车上等着,自己跳下拖拉机就往海里跑:“阿芳,阿芳,东旭,东旭……”
东旭和阿琴推着小舢板使劲儿往海里走,他还穿着结婚的衣服。阿琴听到了魏东晓的呼喊:“东旭,听,是大哥。”
“别管他,今晚上我们就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东旭更用力地推着小舢板。
魏东晓在人群中一边喊着杜芳和东旭的名字,一边寻找着。终于,在车灯照射下,他找到了东旭。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弟弟:“东旭,你不能逃港,不能啊。”东旭拉紧阿琴的手,甩开魏东晓的手,魏东晓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东旭说:“哥,你别管我了,那个家太穷了,我要和阿琴去赚钱,我们要过好日子!”魏东晓再次拉住东旭:“东旭,你信哥的,就是不过去,咱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我们都有手有脚……”东旭已经不耐烦了:“哥,这不是你说能好就好的,我过够穷日子了。她爹她妈都是逃港死的,他们在天之灵也会保佑我们一定会活着到香港的。”
阿琴弱弱地哀求:“大哥,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赚了钱,将来一定报答你!”
魏东晓都要哭出来了:“你们不能去,不能啊!”
有几个年轻人冲了过来,冲散了东旭和魏东晓。东旭拉着阿琴继续走,魏东晓冲过几个年轻人继续去拦。东旭突然拿出一把土枪,对着自己:“哥,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魏东晓愣住了,阿琴紧紧地抓着东旭的另一只手。
魏东晓大喝一声:“这枪从哪儿来的!!”
东旭不回答。
阿琴:“哥,你就让我们走吧!”
魏东晓一面惊惶而绝望地拉着东旭,一面在人群中搜寻:“杜芳,杜芳,蚝仔——”
阿琴:“哥,别喊了,他们听不见的。陈大尧已经抱着蚝仔上了小舢板了,我嫂子也追过去了……”
魏东晓惊呆了,一失神,东旭和阿琴趁机消失在人群中,爬上了小舢板。
魏东晓愣神了片刻,掉转头就去找蔡伟基:“你的人呢,快,一定得堵住,把所有人都堵住!”蔡伟基吃惊地看看魏东晓,举枪就冲天开了一枪:“罗芳村的,罗芳村的,都听我说!你们逃港我拦不住,求求你们改个日子好不好?!白天再扑行不行?我拼着支书不当了,帮你们谋划!今晚有风暴,你们不要命了吗?”
海中央的舢板里,杜芳还在跟陈大尧拉扯。
杜芳想要将蚝仔抱下来,被陈大尧拼命阻拦:“阿芳,你就听我的,赶紧上来,我带你们去香港,我保证对你们好。”杜芳几乎急哭了:“陈大尧,我不去,你快把儿子给我……”
一个浪打过来,杜芳站立不稳,在海水中挣扎了几下,又游起来,陈大尧见状急忙跳下水,抱起杜芳就往小舢板上送:“我告诉你,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你,我不能再看着你过苦日子。走吧,我一定让你跟蚝仔过最好的日子。”杜芳不肯上小舢板,哭着要往下潜,被陈大尧一把拦住,“再这么下去,你是不要命了吗?别忘了蚝仔还在上头,你连孩子的命都不顾了?”
杜芳终于还是上了小舢板,蚝仔立刻扑进她怀里。“我求你了,大尧,送我和蚝仔回去,我这辈子都会感谢你的。”“别想了,没有回头路了,你看看那些手电筒,联防队的都来了,现在被抓了就得被关起来。”陈大尧说着使劲划桨。
杜芳抱着蚝仔,看着无数的小舢板在向他们涌过来,她转身又想跳下水,却一把被陈大尧拉住了。“放开我!”杜芳呵斥着。陈大尧恼怒了:“暴风雨马上就来了,你再折腾我们都会送命的!”看着在风浪中飘摇无助的小舢板,杜芳不得不安静下来。陈大尧趁机快速划着桨,乘着风浪向海中央飘去。
联防队员已经驱赶了大批群众上岸,魏东晓和蔡伟基还在人群中阻拦,东旭跟阿琴的小舢板被联防队员拖上来了,他还在努力抗争。
东旭:“哥!你们就放我们走吧,我们是铁了心了,谁也拦不住。”
蔡伟基晃晃手里的枪:“别闹了,赶紧上岸。”
东旭的脸冷了下去,他将土枪举起,对准蔡伟基:“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蔡伟基大怒:“魏东旭,你是联防队员,知法犯法,这枪是拿来指着我和你哥的吗?”
东旭拉开枪栓,对天放了一枪。
魏东晓急了:“东旭,你不能犯傻!”走上前去准备抢东旭手里的枪。东旭退后几步,把枪口对着魏东晓。
魏东晓:“东旭,你要干什么?!”
东旭:“谁拦我,我就对谁开枪!”
蔡伟基的枪也对着东旭:“魏东旭,把枪放下,否则我不客气了!”
东旭:“走到这一步,我是没什么怕的,要我放下枪,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想往自己人身上开枪。你有种,冲我打!”
魏东晓:“东旭,听哥的话,回来,你跟阿琴刚结婚,日子长着呢……”
东旭:“哥,你就别逼我了!”
旁边的几个村民也附和:“就放过我们吧,这么多人逃港,要抓就去抓别人。”
蔡伟基看看情况,对联防队员喊话:“赶紧的,把人都给我赶上去!”
阿琴紧紧拽着东旭的胳膊。
东旭眼睛瞪得滚圆,凶狠狠地说:“不让我们走,都别想活!”说着,冲着蔡伟基就是一枪。蔡伟基一个趔趄,魏东晓急忙扶住要倒下的蔡伟基:“东旭,你这是干什么?!”
东旭却拉着阿琴头也不回地冲进人群,村民们也趁乱冲进了大海。
一艘有“水警”标志的巡逻艇停靠在野码头边,陈大尧划着小舢板靠近巡逻艇。杜芳全身都湿透了,抱着哭泣的蚝仔,瑟瑟发抖。陈大尧打了个口哨,巡逻艇上亮起了一盏灯,两个人影从船里面出来。
“是我,陈大尧。”陈大尧报上名。人影向下面扔条绳子,陈大尧将绳子递给杜芳:“快,你先上去,我抱着蚝仔。”
杜芳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大尧。陈大尧急得想要拉杜芳:“赶紧的,台风起来谁都活不了!”
杜芳喝道:“把你的手拿开!”
陈大尧低声道:“都这时候了,就别耍霸蛮脾气了,听我的!赶紧上船!”杜芳一巴掌把陈大尧打得眼冒金星。陈大尧一愣,捂着被打的脸,随即将另一侧脸凑过去:“打吧,打痛快了就跟我上船。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杜芳又一巴掌挥过去,陈大尧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吓到蚝仔了!”蚝仔嘤嘤地哭起来。杜芳:“你知不知道逃港犯法,要被抓起来的!”陈大尧:“你放心,我让东旭他们带着那群人划小舢板泅海,巡逻艇都会被他们吸引过去,我们是安全的!”
杜芳恨不得杀了陈大尧:“你都是计划好的,用蚝仔诱我下海,再让其他人给你做垫背的……陈大尧,你还是不是人!”扑上去就是一顿乱打。陈大尧护着自己的头部大喊:“我还不是为了能让你过上好日子!那种几年就穿一件衣服一双鞋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他侧身指了指身后的巡逻艇:“这个巡逻艇是我托何树伟花大价钱从澳门那边雇的,我连香港都没看到,就欠了何树伟一*债,我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为了你!”
杜芳一扭身:“不要脸!”抱着蚝仔捡起小舢板里的船桨就想划走,但小舢板已经被系在巡逻艇上了。杜芳站起来想去解开巡逻艇的绳子,陈大尧一把抱住了她。杜芳用力推开陈大尧,但陈大尧死命地攥住杜芳的手:“杜芳,也许你觉得我是混蛋,是个垃圾,可我对你的心,比谁都干净!为了你能过上好日子,我可以做天底下最坏、最无耻的人!”说完,陈大尧甩开杜芳的手,抱起蚝仔顺势往上一扔,巡逻艇上的男人接住了蚝仔。
“蚝仔!”杜芳撕心裂肺地叫着,往上举着手去够蚝仔。巡逻艇上的男人抓住杜芳的手一拽,陈大尧从下面一托,把杜芳送上了巡逻艇。
巡逻艇向前开去。已经看得到香港的岸边了,突然一艘水警巡逻艇不知从什么地方蹿过来,巨大的探照光束刺得人眼前发黑。陈大尧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的巡逻艇就已经在掉转方向了。陈大尧跑去拉驾驶室的门,门锁着,他用力敲打舷窗:“干吗掉头?香港在前面,掉回去,掉回去,钱都给你们了,掉头回去!”船员说:“你瞎了吗?没看到水警的巡逻艇打着灯在追我们吗?”陈大尧几近疯狂地拍打着玻璃:“我不管,我不管,给我掉头回去,我们要去香港!!你们这群王八蛋,收了钱不办事!!”他*船舱壁上挂着的消防斧头,发疯一般砍向舷窗。舱门突然被推开,船员手持猎枪,毫不迟疑就是一枪。陈大尧略一侧身,散弹擦过他的肩头,冲击力把他轰倒在地。
船员一脸不屑:“乡巴佬!也不打听打听再上船,现在赶紧给我跳海滚,不然你们都没命!”
陈大尧站起来,看着水警巡逻艇疾驰而至,越来越近。
蚝仔惊恐地抱住杜芳:“妈妈,妈妈!我怕!”杜芳也盯着水警巡逻艇,紧紧搂着怀里的儿子。
陈大尧踉踉跄跄回到杜芳母子身边,拿起一个救生圈,套在杜芳的身上,又从地上拿起两个救生圈:“阿芳,现在抬头能看到香港了!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被边防抓回去坐牢,你坐牢了肯定也连累了东晓,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还有一条路就是泅海过去。你自己选。”
杜芳气得近乎失语:“……你无耻!”
陈大尧没有理会杜芳的谩骂,继续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水性不比我差,蚝仔是从小就在海里玩水泡大的,我们俩带着蚝仔,一小截海路,一定能游过去。”
杜芳看了看怀里满脸泪水的蚝仔,慢慢站起身……
台风转瞬间呼啸而至。海水被台风以千钧之力席卷而起,垒成水墙,一波比一波高。还没进入深水区的逃港百姓都拼命游了回来,海中的联防队员也都被逼上了岸。上岸的人里,没有杜芳和蚝仔,也没有东旭和阿琴。这一切,魏东晓都是后来听说的,当时他正在卫生院手术室外守候着蔡伟基。那一晚,他一直在祈祷,希望海神娘娘保佑他的阿芳和蚝仔,保佑东旭和阿琴。庆幸的是蔡伟基没大事,子弹从腋下穿过,只是伤了皮肉。
魏东晓连夜让联防队员将虾仔送到外婆家,又安顿好蔡伟基,然后一刻不停地跑到了海边。风暴过去了,但雨还没停,海岸上一片狼藉,倒伏着几具尸体。开始,魏东晓一动不敢动,呆呆地站在那里,生怕往前一步就会看到自己熟悉的人。他恨自己无能,不能阻止他们,这些生命就这么轻易被死神夺走了。他蹲下身,呜呜哭了起来。
不远处,几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边防战士注意到这边有动静,端着枪走过来。魏东晓哭着,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靠近,直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一个边防战士喊道:“不许动!举起手来!不许动!”
魏东晓抬头,稳了稳情绪,慢慢举起手,站起身来。几个战士开始例行检查,但魏东晓哑巴了一般,什么也不说。大雨如注,和泪水一起,顺着魏东晓的脸淌下。
最终,魏东晓被带去了边防检查站盘问,但整个过程他依然不开口,那些战士更加认定他有问题。一个军官听到战士的呵斥声,走过来询问情况,又仔细打量一番魏东晓:“兄弟,你最好都老实交代,我们不放过一个逃港分子,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魏东晓这才抬起头,目光落到军官的脸上:“我不是逃港的。我是军人。”说着,魏东晓从口袋里摸出军官证,但证件全湿透了,看不清照片,也看不清字迹。“说吧,说能证明你身份的人。”军官一直看着他。
“魏东晓,罗芳村支书蔡……”说到一半,魏东晓想起蔡伟基还躺在卫生院病床上,就改口报了田广福的名字。在身份确认之前,他被送进了边防检查站大院的帐篷内。在那里,魏东晓看到了更多被抓回来的逃港未遂的百姓,他们蜷缩在漏雨的帐篷内,打着冷战。“怎么,没有毛毯吗?”魏东晓看着身边的战士问。战士如同没有听见一般,铁着脸,没有回答。“战友……”魏东晓试图叫他,那个战士立即恼了。“谁是你战友?!你一个叛逃犯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战士往前一推,将魏东晓推进帐篷内。魏东晓虚弱地倒在人群里。
“东晓哥!”有人认出了魏东晓,凑上前扶住他。魏东晓这才发现,都是村里的联防队员,扶他的正是蔡红兵。“你们怎么在这儿?”魏东晓吃惊地问。原来,台风来的时候,他们刚从海岸上撤离,却正被这些士兵碰上,就当了逃港分子一并抓了过来。这回魏东晓不干了,扭头冲着那战士就说:“你们怎么乱抓人呢?”那战士显然见多了这种情况,瞪着他:“你哄鬼呢?海边找到的不是逃港的才有鬼!”“你们可真是好赖不分!”魏东晓站起来就往外走,“我要见你们首长!”那战士直接一把将魏东晓推了回去。
这下魏东晓真的恼了,这两天压抑的愤怒痛楚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冲了过去,将战士一下撞翻在地。人群里的联防队员见状,也跑过来,站成一列看着战士。那战士坐在地上,往后退了退,径直拿枪对准魏东晓,语气严厉:“都给我退后,否则我开枪了。”魏东晓拍着胸脯说:“你朝这儿打。打啊!”战士有些畏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魏东晓脖子上青筋直跳:“拿枪对着自己人,你对得起你帽子上的军徽吗?!”
两人正对峙着,刚才审讯魏东晓的军官出现了,他通过电话联系到了田广福,确认了魏东晓的身份。魏东晓看看战士,又看看军官:“同志,我就有一个要求,这里的人,就算是逃港分子,那也不是坏人,都是觉得家乡太穷想找条生路的社员群众,你们不能把他们当犯人对待!”军官点点头。“拿几条毯子给女人、孩子吧!”魏东晓近乎哀求地说。那战士还想说什么,被军官呵斥住了:“赶紧的,去多凑些毯子来!”战士这才领命出去了。
魏东晓看着军官,郑重地敬了个军礼。他浑身湿漉漉的,看上去挺滑稽。军官也同样回敬了军礼:“对不起了同志,今天开始边境戒严了,军令如山,我们只能这么做。”魏东晓没说话。“你们公社是说有魏东晓这个人,你是啥兵种?”“基建工程兵。”“部队番号?”"00029支队十八团直属通讯队。”“驻地是?”“唐山。”军官笑了,摇摇头:“原来是工程兵啊。”“工程兵怎么了?”魏东晓有些不满,“不要看不起我们工程兵,我们工程兵虽然不打仗,贡献也不比你们边防部队小。”军官不屑:“扯犊子!”魏东晓不想再纠缠下去了:“丢!”说完,就找了个位置要坐。军官火了:“你说啥呢?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多了不起,我在这儿喊一声,随便找个我的兵就撂倒你!”魏东晓还想跟他争辩,被上来的联防队员按住了,蔡红兵和另一名联防队员围住了军官:“首长,息怒,关在这里,大家心情都不好,相互理解,相互理解。”后来魏东晓才知道,这个军官姓常,是连队指导员,那个战士是二班的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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